【第十一屆醫文獎・小說組佳作】Hormone Scream-郭姸均(長庚醫學一)

Hormone Scream

A
  城市漸漸空了。
  她發覺她的心悸在靜謐中顯得異常突兀,漸弱的伴奏聲轉身奔逃而去,向著那一片虛無的荒地,風捲起泛黃的榕樹葉,羼入了沉默形成螺旋,竄進瀰漫著硝煙的天空。
  靜得不可思議,在真空玻璃罩下的鬧鐘聽不見鈴響,整個空間只有她隻身一人,空氣凝滯彷彿巨大的水壓,然而她並不討厭,準確地說是享受只有一個人的寧謐時刻——她清楚自己討厭人群,在人群之中讓她感到不安,肌膚間的親吻令她發顫,彼此的呼吸聲交纏,在縫隙間尖笑著滑行而過的不僅僅是氣體,可不只是她,幾乎所有人都清楚平靜表面下的暗流洶湧,卻約定了似的誰也沒有撕開那層封膜。興許那是早就被刻進雙股螺旋中的原罪,原始的情動在時間洪流的奔走下依然熠熠生輝,在吸吐聲中既難以啟齒又放肆地流淌著——喔天哪,那簡直如同地獄,她想,喉嚨疼得像是灼燒著,幾乎都快乾嘔出來。

1
  「K,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室友S尖銳的嗓音劃開了天空的薄膜,空想世界的色彩如退潮般退入真實的界線內,她怔怔地僵直了身體,好一會兒才摘下了耳機,「呃,抱歉,耳機音量有點大,我沒聽到。」她緩緩地說,聲音輕得飄了起來。
  「我說,我交男朋友了!」
  「竟、竟然嗎?」她難得的結巴,一陣尷尬的沉默後才好不容易憋出下一句話,沙啞的嗓音中挾著顫抖,「對象是C吧?我一直都覺得你們最近走得挺近的。」
  「欸?這麼明顯嗎?」S的雙眼瞇了起來,傾軋著裡頭混沌般的情意。
  「無論如何,恭喜你了,你不是一直很想脫魯嗎?」
  「雖然是這樣沒錯啦,不過感覺還是沒什麼真實感,要說很高興好像也沒有,就是感覺某種形式上的承諾已經確立了,反而覺得有些綁手綁腳。」
  「呃,抱歉,我不太明白,」K抓了抓頭然後垂下眼,連她自己都無從發覺的迷惘,「這些東西其實你一直都很清楚吧,在還沒交往之前,那你為什麼還硬要把自己溺進那樣的深潭中?」
  「噯,K,你真的不懂,愛情嘛,本來就是這樣的啊,自殺般的行為,」S心不在焉地玩弄著指甲,指甲上的化學塗劑閃著炫目的光,「人是盲目的,人也是遵從原始慾望的,你看,就像那些看起來有夠荒謬的集體自殺事件,這麼多人都在開學沒多久後就交了男女朋友,這對人來說是多大的誘惑啊——『喔我也想跟他們一樣甜蜜蜜的』——再加上原始情慾的升騰,誰會管這麼多呢?」
  「那你會後悔嗎?」
  「後悔?喔不,」S輕笑,「我從來不後悔,愛情是人生必經的,相信你不久後也能體會到,你現在只是沒有遇到對的人而已。」
  「是嗎。」K敷衍般的應了一聲,可她腦內的波瀾卻一下下地拍打著神經,叫囂著拉扯疼痛的閾值,那讓她的頭痛宿疾又獲得重生,「總之,還是祝你們能長久,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長久。」她勉強且虛弱地對S擠出了微笑,求救似地重新戴上了耳機。
  ——痛みに似た恋が体を走ったんだ。
  她原以為耳機裡傳來的音樂可以讓她忘記朦朧的鈍痛,然而現實卻獰笑著硬是歪曲了想像,喔該死,巧合,真他媽的巧合,就像兩個星系在宇宙中相撞,K在心裡啐罵,她從來沒有這麼希望自己聽不懂日語,在腦海裡翻攪的是她從來都不拉出水面的情感,徘徊在耳邊的細語是重唱的樂章,當指揮棒如同鉔刀般落下時,那興許就是在宣告她死亡的判決。

B
  ——「似痛一般的戀慕在體內竄著呀。」

C
  K覺得C的眼睛像是下過雨的晴天早晨。
  有些濕漉漉的,但卻掩不住陽光的味道,淺得可以清楚辨別瞳孔界線的褐色虹膜是小樹枝椏的延展,盈滿了不溫不冷的甜度,那讓她深深著迷,眼睜睜地放任自己墜入那樣的深淵。

2
  「喔天啊!一對,又是一對!長成這樣也交得到男朋友,真不知道是他瞎了還是為了積陰德的。」
  「什麼積陰德,你很壞欸!人各有志嘛!」
  「對啊人各有志,有些人喜歡醜一點的那也沒辦法——噯真的搞不懂欸,為什麼我交不到男朋友啊?」
  「交不到就別交啊,又沒有人規定上大學要交男朋友。」K小聲嘀咕。
  「天啊K,」方才在自怨自艾的同學一臉驚訝地看著K,彷彿在看著從克萊因瓶裡爬出來的怪胎,「你認真的嗎?你知道我們要讀六年大學嗎?我們畢業時都已經25歲了欸,再找就來不及了!況且你看著身旁的同學啊室友啊一個個都有了人在身旁照顧,你不會各種羨慕嫉妒恨嗎?」
  「為什麼要有那些情緒?我根本不喜歡人與人之間的戀愛關係,那只不過是荷爾蒙在作祟——對,要是我有一副可以偵測荷爾蒙的眼鏡,我就可以他媽的看到這裡的指數足以讓偵測系統掛點,」K說著,引來一陣輕笑,她本想就此打住,可她悲哀地發現自己停不下來,「夠了,一點都不好笑,老實說那讓我想吐,你們可以想像他們之間的氣息裡有什麼嗎,我知道,我看得到,不是氮氣也不是二氧化碳,是他媽荷爾蒙——」急板的節奏響起,腦中有無數的老舊發電機在運轉,催吐般絞出她的想法,「對,別跟我談什麼Romantic,這顯而易見的是一齣荒謬的劇碼,被大眾用名為戀愛的糖衣包裹著放上祭壇,互相牽引著就像動物發情期散發的信息素,老鼠會一樣拉著身旁的人一起墮落,什麼浪漫,什麼想愛想被愛,那只不過是腦袋一時的短路罷了你們這些被大腦耍弄的傢伙,陷入泥沼然後呢?最後呢?才發現那也只不過是為了傳宗接代而誕生的鍵結,雄性為了讓雌性為他生孩子,雌性為了讓自己懷孩子,簡單暴力一點來說就是長時間的強暴犯,你們知道嗎,不你們怎麼可能知道,強暴犯會本能地選擇屁股大或胸部大的女性進行猥褻,不單單僅有氣血上湧一個因素,是因為他是雄性,而雄性就是註定有讓人為自己傳宗接代的慾望,那些胸大屁股大的雌性,只不過是滿足了這樣的條件罷了,所以我說人與人之間什麼戀愛的甜蜜那都是假的,人真正的戀愛,只出現在對非同類生物或無生物的時候,無關繁衍等因素,那才是最純粹的——」
  聲音戛然而止,K這才從同學驚愕的瞳孔裡看見自己——那是廉價舞臺上的非主流獨奏者,凌亂的表演結束後帷幕終於落下,塵埃揚起後腫脹的空虛流竄。

D
  也許K就是一個外星人,身上披著人皮,巨大的裁縫機在她身上「咚咚咚」地戳出了好幾個洞,顏色各異的縫線交錯,挑起,縫上,挑起,縫上,密合無瑕。

3
  鑰匙「吱吱呀呀」地扭開鎖。
  模擬媾和一般的場景——喔不,別想了,真令人嘔心,K甩了甩腦袋,似乎這樣做就能槍斃過於豐富的想像,她推開寢室的房門,預料之內地發現裡頭空無一人。
  她在寢室鵝黃色混濁燈光的包裹下將背包和外套隨意地丟在座位附近,轉身窩進了座位裡頭,本想打開筆電卻先注意到了前些天剛架設好的迷你晴雨儀,瓶裡裝的是淺褐色的顏料水,在桌燈下澄澈得令人心悸——就像C的雙眼,總是盛起了一勺世界。她這麼想著,情不自禁的伸出手,顫巍巍的指尖親吻在冰冷的瓶壁上,柔化的視野中溶進了更多可能的想像。
  啊——多麼美的色彩,多麼精巧的結構,K留戀地收回了手,閉上眼,身體向後仰,淡色的髮絲服從著地心引力垂落,我真的好愛你,我真的只愛你,最無瑕的戀慕像痛一樣穿過我的身體,你有感受到嗎?
  K睜開了眼。
  那一瞬間她顛倒的視野裡映入黏在S座位上的,S與C的合照,她的身子猛地顫動了起來,心臟急遽的鼓動傳導至胸腔壁,傾軋的窒息感遊走在體內。可即便錯亂的情意如朝聖般湧入了整個身體,K依然頑固地以為那是支氣管擴張劑的副作用,直到幾秒後她才虛弱地意識到自己的氣喘病已經很久沒有發作了,她苦笑著硬是站起身,踏起搖晃的步伐來到S的座位前。
  K從來都沒怎麼關心室友的生活,即便處在同樣一個空間,她也不曾留心過她的桌面擺設,這是她第一次長時間讓目光停滯於S的座位上,滿桌子充滿女孩子氣息的裝飾品卻不是她的目的所在,她的視線之針只狠狠地穿過了那張照片。顫抖不已的身子在異常的沉默中平緩下來後,K深深吸了口氣,扯下那張照片,粉色紙膠帶殘留在照片邊緣,她卻沒心思去理會,依然有些顫抖的手在口袋裡摸出了一隻0.05代針筆,那是她畫畫愛用的,尖細的筆尖是描繪細節,例如眼睛時最佳的用具,卻也容易不小心就刮破了紙面,就像此時K心裡彎起的弧度尖得幾乎滴出血來。

E
  那一夜的夢是個陽光明媚的花園,種了許多千奇百怪的花,K在裡頭奔跑著,覺得一切失真而令人乏味,可在漫無目的的偽裝下她卻清楚至極自己需要的是什麼,來自靈魂深處的聲音是幕後的操偶師,萬物從心是自然最終的法則。而終於她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裡發現了淺咖啡色的小花,它們的眼一眨一眨地,直勾勾地盯著她瞧。
  那一瞬間K的淚水潰堤般地湧出,思慕的痛跟隨著那兩朵小花被連根拔起,她終於打從心底笑了出來。

4
  S早上5點多才頂著昏漲的腦袋回到寢室。
  名為愛情的毒藥在她的頭骨上開了個洞,涼風「呼哧呼哧」地往裡頭灌,她的生物時鐘震蕩著,腦汁幾乎都快乾涸。
  往好處想的話到底也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犧牲一點點睡眠時間只是在幫助肝提早適應未來的夢魘,不過我還是必須慶幸今天沒課,她有些模模糊糊地想著,轉身就想爬上床,然而清晨的陽光卻讓她捕捉到照片的異樣,弔詭的預感在心裡翻湧,她瞇著眼露出了懷疑的神色,輕手輕腳地把照片拆下來。
  檯燈被開啟,「啪」一聲割裂了靜謐。
  「K!」S看著照片好一會兒才喊出聲,她訝異地發覺自己還保有最後一絲理智,興許是女性的直覺使然,她總覺得這不會是她第一個難堪的狀況,「K!你給我醒來!我知道這一定是你幹的!都幾歲了,你是有毛病還是閒閒沒事幹?為什麼要把C的眼睛割破?我知道你醒來了,你最好他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可是你從來都不覺得我的解釋合理。」K的床位傳來她沙啞的回應,本就不易聽清的嗓音被被子捂著,糊去了一大半。
  「這不是重點!」S的手在空中揮舞著,「我現在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破壞我的照片!這種小學生才會做的事,我才不信你是不小心的!你最好給我說清楚,我跟你講你不要當我是白痴,我早猜到了,你是不是對C有什麼特殊感情?」
  「我沒有!」K猛地大聲反駁,她從床上坐了起來,貧血使她有些暈眩,「我沒有對那傢伙有什麼感情!」
  「那你——」
  「我真的受不了了!」S的話還沒講完就被K嘶啞的吼聲給硬生生打斷,「這一切都是你害的!我原本以為我可以一直默默的喜歡他的!可是你突然來攪局,所以都是你害的,全部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幾秒的沉默後S冷冷地開口,「我害你去割我照片?K,枉費別人在說你是神經病,害怕跟你交流的時候我還好聲好氣的和你說話,我看我真的是太好心了,你還真他媽有毛病,承認自己破壞別人的東西很難嗎?不就是羨慕和嫉妒嗎?還說什麼沒有感情!你自己剛剛也都說你喜歡他了吧?」
  「我不喜歡他!」K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出聲,青筋爬上她抓著被單的手,「我跟你說我不喜歡他!我只喜歡他的眼睛!我在乎的只有他的眼睛!」
  尾音落盡,空氣黏稠了起來,時間在膠體般的流動中清晰可聞,在恍惚的錯覺中與心拍同步,那讓S感到不安,她張開口,想反駁些什麼卻赫然發覺自己的腦子發燙,焚化了所有語句組織能力,只能乾瞪著雙眼,像隻剛被打撈上岸的魚。
  「我原本想默默的守護著『他』就好,可是因為你,就是因為你跟他交往這麼爛的理由你可以擁有他的一切,你明明不愛『他』,卻可以肆無忌憚地看著,用那種露骨的噁心的角度。」彷彿暴風雨後的寧靜,K的語氣竟平和得毫無溫度,就如同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正眼瞧過S一次,「我不能忍受,我真的克制不了,那樣漂亮的『他』不是你們可以褻瀆的,所以要隔絕所有你們與『他』的接觸,要讓你們沒辦法擁有『他』的一絲一毫,照片也好,什麼都好,你們壓根兒也別想瞧見一眼。」
  「你、你也想得太美了吧,」又一次似曾相識的沉默後,S有些艱難地開口,悲哀地發覺牙齒在打顫,「你以為你劃破所有照片就可以防止他的眼睛被看見嗎?你根本就不可能管得了他本人,你也別想獨占他的——」
  她的聲音陡然停止,一道閃光自腦袋間的狹縫穿過,橫衝直撞地竄下她的背脊,「砰」一聲炸裂而開,開成了一朵巨大的花,彷彿催生出恐懼的搖籃,裡頭伸著懶腰的是微笑的惡意。
  「那正是我的夢境,那正是我即將要完成的理想了。」K說著搖搖晃晃地爬下床,沉重的腳步聲軋上S全身戰慄的細胞,因為染髮而受損的淡色髮絲緊勒著她嗑了藥似不斷亂跳的心臟。
  在濃稠的恐懼催化下,S似乎都看得見自己身體本能防禦系統裡不斷彈出的紅色警示窗,她顧不得因缺乏睡眠而隱隱作痛的腦袋,逃命似地衝出了寢室,汗漬殘留在門把上閃著光芒。
  「K要殺人了!她瘋了!」
  K聽到S在門外大喊,她摸了摸桌上的美工刀,覺得久違的氣喘病似乎又找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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